【編輯手札】汽車雜誌編輯的前半生
記者：Alegna 2017-12-14 | |
921過後一個月，家裡終於恢復供電，電話也上線了，這時接到一通電話，是一位自稱汽車線上資訊網的主編“賣花陳”打來的。他聽到我的「喂」以後竟然在電話那端歡呼：「原來你還活著啊？太好了！我們剛剛還在商量要不要再去104找一個人呢...」
原來在地震發生前幾天，他打來問我是否有意願前往「幫忙」他們新成立的汽車網站，還加碼亮出他老闆的名號。可惜涉世未深的我從沒聽過這名字，直覺認為「幫忙」這兩個字背後有鬼，不置可否給了一個模糊的回答，過沒多久地震一來對外通訊全斷，也就忘了這件事。在這通電話之後一個禮拜，他又以台北車展這個奇怪的理由要我北上「幫忙」，雖然我覺得一家汽車網站會找上一個單純做賽車網站，根本不懂汽車的人，如果不是已經走投無路，那一定就是做黑的。不過畢竟盛“錢”難卻，對方答應開出比上個工作多不少的薪水，外加免費食宿還附送兩隻寵物，終究還是莫名其妙進了這一行。
第一個月領薪時發現，薪水數字怎麼和當初說的怎麼有點不一樣？原來所謂「免費住宿」就是給張骨架變形的二手折疊沙發床，加班到半夜可以躺在機房陰暗角落等天亮；「供餐」就是幫忙把老闆娘失敗的糕點解決掉，讓她提去倒廚餘時可以輕一點；而「寵物」指的可能是四處爬的壁虎和蟑螂，不過倒是真的有兩隻總是在我睡覺時會在肚皮上散步的貓。
日子過了一陣子，當初有意找我合夥開機車行的同學，看我幾乎天天熬夜，薪水根本不是老闆當初承諾的那樣，賺到的錢最後都不知不覺被一部明明用不到那麼大馬力的新車吃光光。他語帶玄機地說：「對吧，就說台北人不能相信，有沒有感覺被騙了？」我說沒有，只是感覺像加入詐騙集團。沒多久，我的詐騙手法居然也越來越老練了。
那輛一天到晚修不完的車，是進這行後才新買的。交車當天賣花陳去展間借了一部Legend試乘車，趁試車拍照順道載我去三重領新車。還記得交完車之後，對路不熟，賣花陳叫我開新車緊跟他的Legend走。
因為怕跟丟，我沿路眼睛死盯著他車尾的H大logo，但是開著開著，一回神卻驚覺眼前的Legend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已經變成Accord，驚嚇之餘很快就迷失在車陣中，完全不知道身處何地。想停車用手機聯絡，開了很久卻一直找不到不是畫紅線的馬路，路邊連個空位都沒有，沿路每個路口都是禁止迴轉，只要慢下來就立刻喇叭聲四起，接著在機車海中滅頂。心裡不禁暗罵：什麼鬼城市，連白線油漆都買不起！沒門牌誰知道是什麼路，連問路10元的檳榔攤都沒有，我真的要在這種鳥地方生活嗎？兩個小時之後，賣花陳終於找到我，淚眼相逢宛如隔世。
這款車當時聽說是很多年輕人的夢想車，但是不騙你，我是買了才知道它跑起來那麼快，買了才知道引擎蓋上那個洞原來下雨不必遮，買了才知道它是警察臨檢必攔的對象，買了才知道原來日本車比大家都說爛的義大利車還難養。
好笑的是，這款車當時幾乎每家汽車媒體都有人買，而且聽說下場只有三種：引擎爆掉、失控撞爛，或是被偷。我應該是天選之人，從小就受到老天眷顧，車子先是炸引擎，然後撞爛，修好後就被偷走，完美達成大三元。報案時才想起失竊險還沒去繳錢，還好保險三天前剛好生效了，最後順利領回鉅額保險理賠。去領支票時，業務還用羨慕的口氣說：「真好，人生第一桶金耶！」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順帶一提，前面提到的那位老闆，別人都叫他羅哥。還記得第一天進公司報到，老闆娘挺著大肚子指著牆上的婚紗照說：「就是他！」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彷彿看到她的神情閃過一絲悲憤。
我不清楚他們兩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或是關於什麼春酒尾牙酒後撿屍趁公關醉倒一起載去旅館送作堆這些有的沒的江湖傳說，或究竟誰才是主動、誰又是自動、抽事後煙的究竟是男是女的爭論，我們沒親眼看到也不能亂講。我只奇怪擺在老闆娘辦公室的婚紗照，裡面那位站在MGF旁邊的新郎倌，看起來怎麼那麼纖細，和老闆現在的鮪魚肚差很大。所以那時其實心裡一直有個疑問：「究竟是誰把誰的肚子搞大？」然後，我一直對於把照片上的新娘誤認為是新郎這件事感到相當抱歉，說真的，每次看到照片都不禁讚嘆：老闆娘的化妝技術真不是蓋的！
其實老闆娘也別氣餒，本公司自古以來就有句名言是這樣說的：只要活著就有希望！不是嗎？倒是老闆娘好幾次在車上等紅燈時，看到我眼睛離不開前面正在過斑馬線的辣妹，就會說：「唉呦，奶又不大，敢穿而已啦，我以前裙子還比她短呢！」她真正想說的話我當然聽得懂，畢竟有人愛穿網襪也是當上了副總統。
在菜鳥時期，對車的了解還不到能夠試車的程度，只能在網站上灌灌水，做些打雜的小事。某天一覺醒來已經天黑，突然驚覺自己的工作內容除了聽酒醉的老闆抱怨誰跟誰對不起他的陳年往事，就是幫老闆娘吃掉實驗失敗的甜點。名片上印的是「編輯」，實際上做的是「客戶關係維護專員」，說穿了就是上網陪妹聊天，假日約出來車聚順便伴遊，如果可以論件計酬，不知道能不能成為台灣首富。
某日臨時被羅哥找去參加一場記者會，終於有機會可以出門，原本完全沒有概念的我，去了才發現原來是車商要澄清爆衝事故的原因。到了現場，只見車商找了專家和長官排排坐，宣讀聲明的語氣凝重，原本還覺得這場面真是莊嚴肅穆，好像在哪裡見過。隨後開始有記者插話回嘴，氣氛變得有點尷尬，害我在底下呼吸都不敢太用力。聽了很久才聽出來，原來不是在罵媒體亂寫，而是用迂迴的說法申明一句話：「反正我們沒有錯。」
等不及台上長官講完，聞訊而來的車主自救會隨後闖進來，開始隔空對罵。只見滿場三字經飛來飛去，車商回嗆也毫不客氣，麥克風、水杯齊飛，底下記者們忙著閃躲的同時還不忘拍照，真是敬業。這場景跟電影演的一模一樣，既精彩又刺激，讓我看到目瞪口呆，興奮到睜大雙眼，立刻轉頭向羅哥說：原來記者會這麼好玩，以後每一場我都要參加！
說起來，公司一直不讓我碰車的原因，大概是覺得全公司只有我一個人不是出身自車線媒體業，對車經驗肯定不足，路上遇到緊急狀況就會像阿尼一樣直接自爆掛掉，所以直到兩三年之後才第一次有機會單獨試車。不過其實我不是很想講，要比經驗，我也不見得會輸，特別是撞車、摔車的經驗更是豐富。一直以來，名下每一輛車一定不得善終，身上每個傷痕都刻劃著轟轟烈烈血淚經歷，就像那次騎著NSR在極速下撞上CV3一起送作堆，人飛過一座橋，落地全身骨頭斷了整整10根卻沒噴出半滴血，而且連哼都沒哼一聲(就直接昏過去)，而同事只不過保險桿刮到就會三字經罵整天，真是高下立判。還有那次，半夜接到電話聽到我把引擎室撞到剩一半的羅哥，第一句話竟然不是關心人有沒有事，而是很興奮地追問：「氣囊爆掉很大聲齁？火藥聞起來有沒有很嗆？有很多煙對吧？」言下之意，好像在說他其實也蠻懷念這種聲音和味道。你不禁會懷疑，這些搞汽車媒體的人腦袋裡到底都是裝什麼？
說到汽車媒體，賣花陳算是帶我進入這一行的前輩，當初他跟隨羅哥一起從車主出走，創立了現在的汽車線上，聽說過程其實還蠻戲劇化的，包括更早之前的車訊為何會演變成如今這副德性，在酒過三巡之後，一堆檯面上赫赫有名的車壇人士一個個被他點名講出黑歷史，什麼員工跟老闆之間的愛恨糾葛，誰又酒駕誰寄黑函，總之亂七八糟、香豔刺激的八卦一大堆。背後牽扯的金錢、頂罪和陷害情節，活生生就是八點檔鄉土劇的劇本。每次聽到又在述說這些陳年往事，腦中就會不由得聯想到《征服情海》裡面的阿湯哥和芮妮齊薇格，只不過羅哥和賣花陳這兩人性格截然不同，互動也沒戲裡那麼精彩，至少旁邊沒有一位一直喊著「Show me the money !」的小古巴古丁，當然這人絕對不會是我。
話說剛進公司時，當時老闆養了兩隻波斯貓，剛好他的小孩也出生了，就把貓兒丟來陪我一起睡。愛貓人士賣花陳怕我半夜無聊會把貓玩死，某一晚就叫我把那台義大利車開出來，美其名是陪我練車，其實就是想要摸黑蕭胚。他打算走淡水、金山、陽明山再回到北投繞一圈，「讓你見識一下我們平常練車的拉力路線！」拉力？這名詞我從沒聽過，至少我記得他是這麼說的沒錯，他還解釋真正的拉力就是要兩人合作無間才算數。
那個年代這段路還真的沒什麼車，難怪後來夜遊經常會被攔下來臨檢，不過我想就算是現在，凌晨一兩點的下雨天，氣溫不到10度，除非搞車床、泡溫泉，否則冬天誰會想要上山去？偏偏以前我那輛義大利跑車的車頭又尖又扁，冷排是以近乎平行於地面的方式平躺，撞風冷卻效果奇差無比，冷氣效果是標準的黃昏牌，白天的時候大多似有若無，入夜後就化身製冰機，還會直接朝著胸前噴出冰屑。要命的是，車頂高度才1公尺左右，座椅只能像方程式賽車那樣半躺，如果載身材比較嬌小的女生，通常冰屑不是精準地噴進她的內衣裡，不然就是直接顏射。最討厭就是下雨天，因為怕起霧，不讓它噴還不行。以前有個朋友覺得車很帥硬要上來坐，最後在停紅綠燈時抓著濕答答的裙擺尖叫跑走，面對一旁的機車族還真尷尬，只是欲辨已忘言。
言歸正傳，這一晚沿路我和他兩人就各司其職，我的左手必須緊握比羅技還小的摸摸牌13吋方向盤一路被拉扯，因為這車是沒有任何轉向助力的，右手則負責換檔，還得不斷擦掉前擋上的霧氣。副駕賣花陳也沒閒著，他得忙著用抹布接水，因為橡膠幾年前就劣化了，雨水會不斷從硬頂前端和前擋玻璃間的縫隙不斷洩出，還好義大利人蠻貼心的，都會故意讓地板鏽穿好幾個洞用來排水。這畫面如果有白鴿搭配慢動作播放，也許看起來還蠻浪漫的，但此刻從頭到尾兩個人的手腳從沒閒下來，只能用災難二字來形容。
這時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啊！原來所謂的拉力就是這麼一回事。
車子就這樣開到了陽金公路，坐在副駕的賣花陳一路上很興奮地喊著：「前面很彎，煞車退二檔！你這樣不行，這要跟趾啦，改天我教你。」好入戲，他真的很愛拉力，難怪英文名字都很拉力。到了竹子湖派出所附近，路上一片漆黑，大燈的光都被雨水吸走，外面又起了濃霧，感覺好像什麼事情就要發生。這時遇到下坡，車子卻不能加速，接著車底傳出奇怪的聲音，然後車子自己慢下來，但摧油卻能夠聽到後方的引擎室發出響亮的聲音。下車一看，一根鐵棍就這樣悲傷地斜靠在地上，傳動軸竟然斷掉了！我還記得賣花陳看到以後，笑聲大到連竹子湖派出所的警察都帶槍衝出來看。
幸好車子不到900公斤，合力把車推到旁邊的停車場停妥，接著只好拿出我心愛的諾基亞6150撥給羅哥求救。等待過程中，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坐在車內躲雨沒說話，整個黑漆漆的停車場就只有我們一輛車，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兩人半夜這麼好興致，躲在角落想幹什麼好事。此時車內有點缺氧，霧濛濛的車窗內已經流下好幾道水珠，朦朧之間，我腦子裡突然想到傑克和蘿絲在車上胡搞的畫面，只差沒把手掌貼在玻璃上。但這時腦中突然浮現某位熱愛與航空業界人士互動交流的同事多次提到的經驗談：「陽明山半夜的停車場沒路燈，真的很方便...」心裡突然不自覺打了一個寒顫。
接近凌晨3點的時候，兩顆泡麵碗燈從遠方破霧現身，熟悉的水平對臥引擎聲呼嚕作響，羅哥開著他的車來載我們了！看到救星出現，眼角都快溼了，只差旁邊沒有響起哈利路亞的伴奏。接著，我們遠遠就能聽到羅哥高八度的嘲笑聲：「不睡覺再夜遊嘛，撞到鬼了吧！」只見，坐在車內的羅哥，整個頭卻是濕答答。
眼見如此，我們心裡覺得好感動，老闆為了救員工竟然洗澡洗到一半，來不及擦乾就直接出門耶！沒想到羅哥接著抱怨：「8803真的不能貼前面，下雨開山路不把頭伸出去，根本看不到路！」話說完沒忘記補一個幹字。又一次，警察跑出來看到底是誰在半夜笑那麼大聲。
每個汽車編輯都會經歷菜鳥階段，看到什麼都覺得新鮮，而且再怎麼掩飾，在老鳥面前立刻就現形。就像汽車線上以前有位同事剛進公司時，到了記者會還會特地和跑車自拍、找主持人簽名，感覺如獲至寶。已經跳槽到車訊當主編的前同事看到時笑道：「那個應該是新人吧？」這位菜鳥後來翅膀硬了也單飛了，其實我很想把照片寄給他看，搞不好現在對他來說，3M會比M3還有吸引力。我自己當然也是這樣，印象最深是有次很興奮地跟賣花陳炫耀：「我剛剛看到一輛TT耶！」沒想到他冷冷地回我：「是喔，那台我昨天就試過了。」 一句話就把人家的熱情澆熄，這就是賣花陳。
於是我又去翻出舊照片看看當年自己都在做什麼，這才發現，媽啊！我居然曾經和Cefiro自拍過！
